巫子砚,霜天(1/1)


  这年清冬,野间的山茶花开得很艳,眼看快要冬至,屋里又没了糯米,巫子砚便伙同着村头的几个孩童去了山下集市采买,直到迟暮方才缓缓归来。
  他们负着装满红豆与糯米的竹筐走在山茶花间的小路上,轻浅的步子每每踏在地上都会激起两三点带泥的水珠,就这样亦步亦趋,直跟着他们回到自家居住的瓦屋。
  “我回来了,爷爷!”
  巫子砚推开门,朽木“吱呀”一响,淹没他话尾的二字,青檐黛瓦的房顶上生长着茂而不高的植物,点点光斑,洒落他一身。
  “小臭狗,回来怎么不叫人,这是长大了,连爷爷都不认识了?”
  巫子砚朝声音来处看去,目光落在了一名老人身上,随后他爽朗一笑,走到老人身边放下竹筐,和那野间一样,四周都是山茶的味道:“爷爷,我可是叫了的,只是你没听见而已。”
  “我不管,你就是没叫,不行,我要你多叫几次!”
  巫子砚有些失笑,哄孩子似的握住老人布满老茧却又温暖的手掌:“好,我多叫几次,爷爷,爷爷,爷爷!”
  “诶!乖孙!”老人终于是笑了,他抬手拍了拍巫子砚干干净净的脸,直到白皙的皮肤泛了红才肯放少年离去。
  风在这时吹过,不知何处来的山茶花的花瓣落在老人白发上,巫子砚站起身伸手过去轻轻给他掸掉,小院竹篱,近处是溪水流过的声音,远处则是人家的炊烟缭绕。
  他为老人泡了一壶野茶,生上一炉薪火,之后就听着几声犬吠走向青石搭的伙房。
  忽然,老人叫住了他:“小臭狗,我教你的剑法可要好好练,那轻吕剑可一直都在等他的主人呢。”
  巫子砚闻言定住身,望着和蔼微笑的老人点了一下头,暮光顺着破落的门扉落在他的眼中,亮过了黄昏的夕阳。
  说实话,他并没有将老人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世上哪有什么剑法,哪有什么轻吕剑,这都不过是跟有着江湖梦的孩童撒的谎罢了。
  至少眼下他是这样认为的。
  “那我去煮红豆糯米粥了。”巫子砚说道。
  老者高声回答:“我的那碗多放点糖!”
  巫子砚无奈的摇头,自家的这个爷爷怕真是个老顽童。
  红豆糯米粥出锅时,天已经黑的彻底,巫子砚手捧盛满米粥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碗坐到老人身边,黑天已下起小雪,较远瓦屋渐渐失去了它的轮廓,不一会儿,便笼上一层白灰色,想来是这雪也开始馋红豆糯米粥了。
  巫子砚将身上的棉衣扯紧了些,向着夹满银粟的夜空哈出一口白气。晚上可比白日里冷啊,他想。
  “小臭狗,你看这场雪下的美吗?”老人喝了一口米粥,满脸享受。
  “美,这场雪自然是美的。”巫子砚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古有美景配美人,今有雪景配少年,小臭狗,不如把剑法练给我瞧瞧。”
  巫子砚与老人四目相对,然后微微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拿起靠在身边的一把木剑朝院中走去。他在雪地正中立定,手持木剑屏息静立,雪絮停留在少年身上,像是为他点上了星光。
  “剑一,曰无影。”
  巫子砚持剑的手腕开始旋转起来,手中木剑随身形而动,宛若游龙,木剑的走势变幻莫测,由点到刺凌厉无比,剑影漫天又似无影,正如其名。
  “剑二,曰刺雪。”
  霎那间,木剑刺出的方向陡然一变,无数剑影汇成一点寒芒,犹如人剑合一,伴着轻盈的步伐将雪絮一分为二,此谓刺雪。
  “剑三,曰朝凤。”
  凝雪落地,寒芒掠去,巫子砚手背猛然一转,冲天跃起,若他手中握的是真剑,那此时必会挥出一道刺眼的光幕,可即便是木剑,仍然是剑气袭人,令天地间生出肃杀之意。
  “不错不错,你这小臭狗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啊!”老人煞有其事地顺着自己的胡须,看巫子砚的眼神就像看天地间最大的宝贝似的。
  巫子砚落地收势,迎合着老人笑了笑,这时雪停了,老人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少年来自己身边,再开口时却是一句语重心长的叮嘱:“小臭狗,爷爷这辈子就这样了,轻吕剑是你爹留给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爱护它,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这剑啊,是有灵的。”
  “我爹……”
  巫子砚愣了神,这还是头次听爷爷主动提起自己的爹,从前不管他如何追问,爷爷都不会同他说,害的他总以为自己是爷爷捡回来的野孩子。所以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是巫子砚一直以来的疑问。
  像是洞悉了少年的心思,老人开口继续道:“你爹叫巫言善,言善言善,你爹可是当了一辈子的善人啊,可即便是救了天下人,终了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你小子,就是一把陪了他半生的轻吕剑以及一本霜天剑法了,就是你练的那个。”
  剑法竟是爹留下的吗?巫子砚心中一惊,开始回顾起了剑法的一招一式,细细想来确实有种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一样。
  “爷爷,我爹他……”巫子砚犹豫了片刻,“我爹他是江湖中人吗?你说他救了天下人,那他算是英雄吗?”
  “你觉得呢?”
  巫子砚看见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奇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他竟对这所谓的江湖有了憧憬。
  “爷爷,到底什么是江湖?”巫子砚再次坐到了老人的身边,而面前的红豆糯米粥已经凉透,少年怀揣半分期待盯着不急不缓喝粥的老人,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你说江湖啊,江湖就是剑门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就是阴阳师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斤重,就是玉龙军的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巫子砚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脑海中已逐渐勾勒出江湖的雏形:“原来,这就是江湖啊。”
  薪火明灭,那微光给爷孙两人描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雪地中砸碎了覆盆子,浆汁浸染开来,又是山茶花散了花瓣落在了自己跟前的红豆糯米粥中。
  “爷爷,我能看看轻吕剑吗?”巫子砚的声音像是寒冬温好的青梅酒。
  老人端着瓷碗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撑着藤椅摇摇晃晃站起,乐呵说道:“小臭狗,你确定要看吗?你若是看了,那这红尘繁华便留不得你咯!”
  红豆糯米粥仍然在老人手中,只不过快见底了,巫子砚看向老人,同样以微笑回应着,四周在这时陷入须臾的静谧。
  “看看吧,大不了我就扬鞭策马,披上战甲,去瞧瞧您口中的江湖是不是真的!”突兀的人声打破沉寂,是巫子砚。
  “好!好啊,好孩子!”
  老人一边喃喃着,一边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院子侧边的小屋,再出来时手上多出个好几尺长的木匣。
  “这就是轻吕剑了,轻吕终于有新的主人咯,快拿着!”他笑着催促巫子砚接过木匣,甚至那碗红豆糯米粥也被打翻在地,在少年看来,那几粒红色的豆子在雪地里十分刺眼。
  木匣子在巫子砚手上被打开,坠着云青流苏的月白剑柄首先映入眼帘,那是用和田玉雕琢而成的,坚硬又不失柔韧,随着滑盖移动,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剑身上,剑身以玄铁铸造,“轻吕”二字刻在其间,锋刃处泛着阵阵寒光,与这雪夜交相辉映。
  “小臭狗,试试吧,轻吕剑本就为霜天而生,同样,也是为你而生。”
  巫子砚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下一刻轻吕破风出匣,恍若夺了月华,带起少年衣袂蹁跹,吹动桂花树上花瓣飘落融入清冬。他轻轻一挥,剑光犹如银龙绕着他上下翻飞,左右盘绕,将昏暗孤冷的院落切割成一幅白画。
  “好剑!这可比我那把木剑好多了!”指尖划过剑身,巫子砚感受到了一股透心的凉意,大概是寒天所致,“爷爷,您怎么不把剑鞘给我?”
  老人置若罔闻,只低声一哼,又回到了那把藤椅上,面前本该盛着红豆糯米粥的大碗里也空空如也:“哎哟,红豆糯米粥怎么没有了,小臭狗你趁着夜市还没过,赶紧再去买些。”
  巫子砚闻言一怔,当视线移至空空如也的瓷碗中时,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冬至那天要没有红豆糯米粥喝了。
  “无妨,我再去买些,听说村头虎子他爹在干铁匠,说不定我还能打个剑鞘回来呢。”
  少年收了剑,再次背了竹筐站到了院门下,他背负着轻吕回头看去,发现爷爷也正摇着藤椅望着他,就像是看即将远行的孩儿一般。
  “爷爷记得给我留个门儿啊。”
  “知道了知道了,快滚吧小臭狗!记着早点回来!”
  在烟霭萦绕的林间,巫子砚手边一盏小小的灯笼为他照亮了去往山下夜市的路,林中幽静,时有隐约可闻的犬吠,比起往日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也不知是哪家的看门犬跑出来了,大晚上叫得也不安生。”他低声自语着,沿着向远处展延的林带朝前走着,几刻后消失在树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