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白海棠 六（1/1）

　　和许多闯关东到东北的移民一样，林远图的父亲林安生多年以后也常常会在后人面前回顾自己这一家当初是如何远走关外，又是如何一步步到了这尚阳地带的。
　　林安生的回顾往往都是从他在河北被抓了壮丁开始，而后是自己不顾性命跳下铁皮火车，而后是自己拖着瘸腿走了半个多月才找回了儿子。
　　因为自己被抓了壮丁，所以走散了新婚的媳妇，之后为了寻人才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林远图一路出了山海关。当时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辈子，而且过上了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日子。
　　每每这时，林安生都会不由想起自己初到关外遇上的那个贵人，佟爷佟山尊。
　　林安生起初的打算是去边门走走看看，孩子的娘走散了肯定要找，而边门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可能的去向，总要去试试。
　　然而走了没多久，林安生就彻底顾不上给孩子找娘的事了，因为眼下已经没什么事比他们爷俩那两张嘴更要紧。
　　出了山海关多数逃荒闯关东的人都选择官道继续走，毕竟官道相对太平，而且沿途都是大地方，谋生的机遇也多。林安生的打算是去边门寻人，所以他选了柳条边的方向走。
　　然而柳条边这一路人烟稀少，早些年吃边饭这门营生这时已经根本没有了。沿途路过的边门、边台不少，却根本没遇到一处雇工用人的地方。
　　这样走下去，没多久这爷俩吃饭就成了问题，已经到了要靠讨饭开始维系的地步。好在辽西地带虽不富裕，但温饱无忧，一般人家拿出些吃食并不为难。你到人家扣门讨口水，人家见大人还带了个这么小的孩子，没准主动就问你要不要点吃的。
　　可这样总归免不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林安生自己饿上几顿也没什么关系，但林远图太小，整天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着实受了不少罪。
　　直到爷俩走到尚阳镇这处边门的时候，才终于第一次遇到了招工用人的机会。
　　那时的年景，但凡是个用工的地方人就不会少，哪怕是一时半晌的零工也有不少人争抢着要做。天才一大早，边门外就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队。
　　等着上工的人起初还都规规矩矩排成队，有人等急了也不过是偶尔探出头左右摇晃着向前张望。可等到招工台那边即将开始派牌的时候就有人奈不住了往前凑，于是所有人就都一拥而上，招工台前顿时就挤了个水泄不通。
　　尚阳镇这个地方和其他边门的不同之处在于人口多，因此边门衙门就没裁撤，只是把名字改成了尚阳镇公所。镇公所里用的基本还是衙门原班那些人，周边百姓对他们也还是照旧称呼边爷。
　　镇上的边爷这时招工已经不是去修缮那道柳条边了，主要任务是养路修路。尚阳镇距离通往关里的官道有三百多里，但这处边门还有一条通向蒙古的官道，也算是要道，现在由镇公所主持打理。因此这个地方用工的时候还是常有，只是用工的数量并不多，而且干的全是重体力活。
　　当时是端午刚过，这时节辽西的天气是乍暖还寒，时暖时寒，继续捂着过冬的棉袄会热，换上夏天的褂子又可能冻人，当地人一般会为这个季节准备一件夹袄。挤着上工的人当中穿什么的都有，那些身上穿着破烂棉袄的人，多半都是从关里新来的。
　　头午将近过半的时候，天气已经比大早热了许多，几位边爷这才陆续缓缓而来。最先是两位穿着长衫的，坐到了招工台的后面。最后来了一位穿着缎面夹袄的，坐到了招工台侧边的一个藤椅上。
　　穿缎面夹袄的边爷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他手里把玩着一个手捧西施壶，坐到藤椅上就开始对着手捧壶的壶嘴嘬茶。旁边不时有经过的熟人和他打招呼请安，口称佟爷。
　　佟爷佟山尊近来有点烦心事。大清朝现在已经没了，他的差事暂时虽然还没有动，但自己身上是旗人的身份，丢了这份差事只怕就是迟早的事。佟山尊这时纠结的是自己现在要不要主动请辞，这样至少还落得个体面。
　　大清朝没了，以前的案子自然也都不算了。如果辞了边门的差事，佟山尊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他北沿江的老家。不过老家那边他已经无亲无故，反而是这尚阳镇地面上如今有着不少他的眷顾。而一想到这些眷顾，马上就又牵扯到眼下一桩让人心乱的事来。
　　佟爷坐在藤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想着昨晚让他心乱的那桩事，这时用工的人群中一阵婴孩的哭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人群当中啼哭的孩子就是林远图。林安生夹在人群当中尽力撑起两条胳膊护着林远图往前挤，但最后还是免不了让孩子受了些挤压开始哭了起来。
　　林远图的哭声这时犹如一道开路的护符，贴着他的人不由都会尽量让出一个身位给这个带着孩子的汉子先过。
　　然而等林安生好不容易挤到了招工台前，派工发牌的边爷见他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孩子还在他怀里不住地哭，却是说什么都不肯放牌给他。
　　林安生只好苦求：这活我带着孩子干也没问题，您就让我给孩子挣口饱饭吃吧，边爷您行行好吧。
　　旁边藤椅上的佟山尊扭头撇了一眼这个带着孩子来上工的人说：你带着孩子来上工？婆娘呢？
　　林安生恭敬地回话道：走散了。
　　佟山尊摇了摇头说：干重活带不了孩子，你在放招工台这，不会丢。
　　林安生听了这话顿时感激涕零，他没敢把孩子放在招工台上，左右稍作打量就连忙把孩子放到了招工台后边的地面上。
　　佟山尊看了眼地上的孩子，又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算了，这活你别干了，我另给你找个地方吧。
　　林安生听这位边爷的话头知道自己可能是遇到了贵人，连忙又是鞠躬又是作揖。
　　佟山尊说：你去头台村找白掌柜，就说佟爷介绍的，那边总能给你点活计，运气好的话，你们爷俩没准还能在那落个脚。
　　佟山尊这时想了想，从藤椅上站起身又说：算了，我直接带你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