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1/1)


  诗曰:
  鸿蒙初度阴阳始,道种因由动万缘。
  天柱倾颓冲造化,地维崩断启灵签。
  四方板荡凭权变,一体悠然赖碧莲。
  纵有前途多昧魇,悟空纂就悟空篇。
  ……
  我曾闻言,万物不同形,声色各有别,人多窍而自诩灵明,猿披氂而空有耳目。头一次听时就很不平,却不知怎说。
  又传闻,神明居天在上,凡人卧地于下,妖孽之属,天下尽恶皆归焉,当堕地狱。
  祂们咯咯笑,叫得兴起,搓掌道:“捉住这个,髡毛戴箍,妆扮得靓丽些,好耍子也!”
  那晚无风无雨,甚而霁月星稀,几个披毛戴角的“万物灵长”追着我母子到了绝路,只因俺娘是一副猿猴身子,我们不同。
  她一跳而下,山崖是绝情的利爪,抓住其飘零身躯,塞进了无尽黑暗。我只与那深渊对视,耳畔仍是呱呱嗤笑。
  昨夜,响雷疯了一宿,黑空似泻了肚子,没来由倾了满世界的腥潮。我躲在破庙里,只觉得天也哑了,只不服地丢出些闪电来,再呼噜噜地往外喷雨…
  …夜空辰河滚烫,电蛇霹雳,⼀舞燥秋雷龙惊鸿炸现,却又⼀闪消逝。头痛欲裂,少年倾倒瘫软在庙外泥浆之中,浑身竟早已浸透…
  …我一动也不动,天也奈何不得俺,这破庙有些晃荡,但我知晓自己肯定无恙。我不这样想又待如何?难道被它霹死?
  我娘道,天灾地祸都不要怕,那是乾坤之考验,只有能挨过的,才是顶苍立泰的大汉子。
  记得幼时,我也不晓得什么天雷地雨,就觉怪异,这好端端的穹顶怎么洒起水来?轰隆哗啦的,我只当是它哭了,也不知去躲,在银竹中闲走,冒着倾盆于树梢间游荡。电闪轰鸣之间,我呵呵笑着,仿佛游戏于洞天福地,不知忧闷。
  忽而一只大臂揽过我的身子,飞速奔跑到了洞里。还没反应来,一巴掌就从脸颊铲过,我娘脸色铁青,又急又叫:“你不要命啦!”
  她说,要成为好男儿,不但要勇,还要智,借能借助的东西。天打雷,河涨潮,什么麻烦有什么招,莫要硬拼。
  哼,我今天就躲在此地不出去,把这庙门堵得死死的,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故不断告诉自己,只要风止雨息,一切都好说,但是怎么个好说,我却何主意也没有。
  但无论我怎么安慰自己,也变不得一个事实、娘,回不来了。
  十二年前,一个成了精的猴子在树洞中发现人的弃子,奄奄一息,已无声了,只睁着大眼,巴巴地望着襁褓外的人间。
  娘曾直言,她被这双璨若星辰的眸子惊住,乌黑黑的,明亮如搅了白漆的繁星。于是被附了身一般,不自觉抱起了这孩子。
  ……
  捡着我的家乡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听娘讲过一二,离开的那一日,凄清幽冷的山谷内染上了如血般的红。
  俺娘背着我拼命奔走,身后,连绵了一通弥天滔火,若寒鸦万点,斑驳碎影,生生不息。
  …十余年来,猴母为抚育这万灵之子,辗转各方,四处奔走,一面寻庇护之所,一面恐防落入陷阱。她素知人猴有别,辄以人理教之,可奈自己终落畜道,不可全备。
  猴娃年岁日长,母忧心日重,寻忖道:“其为人属,终将回归,不晓世事,如何得善?”虽知人境险恶,不利于猴类,却要徐徐尝试。
  ……
  是日,八月十五。
  那南赡部洲的庆峰国花团锦簇,彩瓣翻腾。梅阳城中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我们扮作随从,混入商旅队伍进了城。
  粼粼南水若长虹引涧,商船云集。浮雕俊逸的拱桥旁,不时行者匆匆,多数举伞遮阳,衣着华贵绚丽。河边商摊杂如繁星,贾贩密布,吆喝若震雷。
  我伸头望着车马道旁鳞次栉比的屋宇,茶馆作坊层高三丈,悬旗挂帜,士绅眷属络绎不绝;街角巷道边横铺着白布,老瞎子熟练写下“仙人指路”;驴骡的踏蹄陡然扬起尘埃,⼀转路口,公廨⻔前的官吏脚踩上马石,⼀跃而起…
  万事皆稀奇,我一时忘了娘之训诫,闻到肉饭飘香,径直冲入楼上,遭小厮驱赶,恼起来,便惹了是非。娘本来只是护着我,却不防对方攻势渐猛,抵挡不得,一下逼出她原身。
  “这是个妖孽!”
  顷刻间众人愕然,咬牙切齿地将我们围在垓心。
  妖孽?我心中狐疑,谁是妖孽?妖孽又是何等东西?我岂不知“妖孽”不是什么好词?只是没料到会用在我们身上。
  ……
  昏冥天际淅淅沥沥下着,遮窗的破烂帐子被秋风吹着飒飒声响,啸了整晚。
  我不停辗转反侧,躺下去还是坐起来,思绪都万万不能平静,又看着庙中的泥塑菩萨,忽来的⼀阵风,将帘外纷扬的大雨⼀口气吹进了屋里头。
  微光越发暗淡,我却抱头想着:菩萨呀菩萨,救救俺,救救俺娘吧…
  ……
  自称驱魔人的家伙追赶了上来。他们说,我娘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值百⾦。
  一心护犊的娘不愿伤人,只是带我出逃,却哪是他们的对手,被打断膝盖,射瞎了眼,逼到这岧峣悬崖边。
  十多号人围了上来,一众瞧见我,假惺惺指那是妖怪,说要救我于水火。
  是吗?
  我看了看我娘,又看了看他们,谁是⼈,谁是妖,⼀目了然。
  我娘还是死了。
  她纵身一跃,跌进这无底深渊。
  我只是哭,不停流着泪,却连一句咒骂的话也不敢说。只叫他们带走我,领到府衙,贴上了寻人启事。
  这些人把我领到府衙,贴上了寻人启事。我趁夜色逃掉了,没敢去崖边立碑。
  跑,只是不断地跑,直到在这庙里停歇…
  ……
  窗外的骤雨依旧浩大。山林中吹刮的飓岚压弯了浆树,夜里格外寂静,莹莹皓月夹着雾霭,将整座庙宇,遮蒙成白霜。
  “咔吧———!”
  风声赫然暗淡,我难免吃了一吓,只听声草鞋踏入,又是谁?
  定睛细看,朦胧中现一老者,耄耋期颐,巍然却存佝偻。
  我缩了缩身子,隐在黑暗里,默默心道:天黑路险,又逢刮雨,十余里地仅此一山中小庙,有路人借宿也于情于理,最好莫要发觉我,免得惹出事端。
  “小兄弟,老夫在此暂住一晚,你可愿呐。”
  我骤然瞪大双眼,却不知何时暴露了自己,一时踌躇着不敢开口,又听那人讲:
  “屋外天寒地冻,我这儿有些生火的柴薪,你且来搭把手,暖暖身子也好。”
  我本听闻待动,正想前去,但记得娘亲先前曾嘱咐过的话语,心生警惕,喉咙鼓动间,发出几道尖锐的猿啸。
  老人坐着沉默了会儿,双手搭着火,仿佛是自顾自地喃喃:
  “原是山林猴崽儿。莫怕莫怕,待老夫升完这堆焰,过来一同享受!”
  感受到远方温暖,我实则早就饥寒交迫,本能地扬了扬头,一双明眸在泥菩萨后方的黑暗里炯炯发亮。
  “嘿嘿…”老人笑了笑,用木签串烤着肉,油脂滋滋地爆开,香气弥漫,自己实在忍不住,便要坐起。
  “兀那小娃,哪里的出身?姓啥名谁?家中可有父母?”
  柴堆噼啪响着,恹恹少年如幼兽般自暗中爬出,唯唯诺诺地出声道:
  “果儿…我叫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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