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白邙如泥塑般坐在一块大石上。原本干涸的河沟因刚下过雨,溪水咕噜咕噜如呓语轻声流淌,叽叽吱吱的夏虫把夜色越发叫得幽深缥缈。一钩弯月悄悄从山丫爬上顶空,又斜挂西天,如一只眯缝的睡眼。沟底轻轻漫起一层氤氲薄雾,夜已很深。
  与周遭的静谧相反,白邙却思絮万千。
  那承载逃离山村的一线希冀,被高考落榜彻底破碎了。本来他是最有可能考上的,谁知哪个狗日的,突然要在高考科目中增加英语,所有毕业生都傻眼了,因为从踏进校门的那天起,学校没开设一堂英语课,师生们在惊慌失措中,拼尽全力,夜以继日地熬红双眼冲刺了四个月,还是无一例外地以最初担忧的结果而告终--全校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大家在失望的懊恼与诅咒中还没返过劲来,噩梦接踵而至,新的政策规定:从第二年起复读生不允许参加高考。好多人忘记了咒骂,失魂落魄地哭了。
  白邙没哭,他默默收拾行囊,回到白家丫口,一边脸朝黄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一边等待参军的机会。然而,连等两年,津关乡没一个参军名额,又等一年,他却超龄了。
  所有的希望彻底破灭,当他认命地蜷缩在那片土地,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荷锄归来挑担出发,迎来鸡冠色的朝阳,送走猪血般的晚霞,沿着如烤干的蚯蚓一样的山路,狗毛似的乱草不屈不挠地钩挂着裤腿,憋屈着不安份的念头,死熬着寡淡无味的日子,准备重复祖祖辈辈厌烦得吐干了唾沫的宿命的时候,他又见到了芈璐,确切地说,是收到她写给他的那封信。
  早年,他们两家都在一个生产队,他家在上队,她家在下队。所谓上队,就是住在半坡以上,出门全是刨得秋冬如同脱光膀子、春夏好象横披着缀满绿色补丁的坡地,只有山凹处顺势建了一溜两边尖中间鼓的梯田;下队则住在山脚下小河环抱的平坝,平坝靠山高约两米修了一条当地叫堰沟的人工水渠,平坝里除了住着三十多户人家的芈家湾,则是奇形怪状的水田,田坎边间杂生长着司茅草、折耳根、冷饮藤、地瓜儿、刺萢......
  一九七九年,随着包产到户,生产队分成两个队,上队仍是十队,下队则是十八队。
  在一个队时,他和芈璐年龄太小,就随着父母一同上山下田,大人们成群结队干活,他俩就在地边玩耍游戏,她邙哥哥邙哥哥叫得甜滋滋的,他也是妹娃儿妹娃儿喊得亲切切的,一直玩了好几年,居然没红过脸嘟过嘴。六岁时,白邙到村小上学,芈璐找不到他了,竟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一年后,她也到村小读书,放学哨子吹响,他们就急着相互找到一起,又说又笑地回家,直到过了那条小河才分手,他沿着山坡小路往上爬,她顺着山脚小路往前走。有时小河下雨涨水,他就背着她趟,他用脚小心在水里探着走,她则在背上不停喊他千万要稳当。寒暑假,他们又约着一起上山,白邙砍柴禾,芈璐割猪草,他先帮她割,尔后她也帮他砍,一直要到中午或天黑,才各自回家。
  小学读完,白邙考上区中学,因为离家太远,就在学校寄宿,从此与她分开,心里把芈璐惦记了好久。第二年,芈璐毕业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只能在乡中心校读初中,心里把自己恨了好久。
  随着包产到户,他们又分了队,芈璐被母亲缠在屋里做家务,白邙则被父亲赶到地里干农活。虽然彼此心里仍是想着对方,见面反而越少了。
  上初中后,白邙不但学业不断长进,身体也猛往上窜,尤其读到高中,个子越长越高,模样更是越变越帅,他又是校篮球队的中锋,训练比赛很多,学习功课又紧,时间一长,心里渐渐就落下了芈璐。
  芈璐初中毕业,本已考上高中,可那时考大学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农村原本重男轻女,再加她母亲身体一直病病歪歪,尽管她有千万个不情愿,还是被父亲强行拴在了家里,操持着几乎全部家务。几年过去,她竟也出落得身材高挑,俊脸大眼,细皮嫩肉的,直惹得其他女孩子羡慕嫉妒,自然也惹得许多男孩子手挠心痒,因此,牵线说媒的三天两头踏进她家的门。虽然她时不时念想起白邙,也只能暗自怨命怄气,渐渐地也就把白邙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这年初夏,久旱不雨,山上水井干涸,白邙就到山下堰沟石桥上挑水。恰巧,芈璐也正撅着屁股,蹲在石桥牙坎上洗衣服。
  他咣噹放下锑桶,她抬头看他,其实她早已看见了他,心里便扑扑乱跳,于是就低着头,听到那声咣噹,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她白皙的脸庞不由得顿时彤红,右手在水里摁着拧成一团的衣服,左手慌忙拽背后的衣襟,反手时却碰倒原先盛衣服的空锑盆,急忙丢掉右手衣服要抓,锑盆却在石墩上斜着轱辘半圈,哐的一声掉到桥下河沟里,她赶忙起身,探头瞅桥下的锑盆,对着两米多高笔直的桥墩探望,急得脸红到了耳根。
  白邙也早看见了她,心里也滋味万千,本想跟她打声招呼,却是感慨难言,只抿嘴一笑。见她慌乱中打翻锑盆,也不言语,双手扒着桥沿坠下身子,脚尖在一截石棱上轻点,一翻身跳上河沟边的一块石包,右手攀着一棵倒挂的树干,探身抓了锑盆,又顺着沟畔走了十几丈远,爬上堰沟,把锑盆递给她,发现盆底凹进一块,他就把锑盆摁在石礅上嗙嗙几拳砸平,递过去的时候,轻声叫唤道:“妹娃儿。”
  芈璐嗯的应了一声,接过盆放到她脚边,声如蚊嘤地也叫道:“邙哥哥。”
  白邙正想蹲下舀水,听到她喊,也跟着嗯的应了。
  芈璐轻声道:“劳慰哒。”说着就弯腰使劲揉搓衣服。
  白邙回应道:“也不费劲,劳慰啥子嘛。”
  他本来还想跟她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就舀满水,挑起走了。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扭头回望,发现她也探着脖子眺他,彼此心里又荡起难以言状的涟漪,种种往事也如同鲜活的画面,一张一张地在脑子里不停地闪现。
  接连几天,仿佛心有灵犀,他依旧去那里挑水,她仍然去那里洗衣服。慢慢地,他们不再有刚开始见面时的窘迫,言语交谈逐渐多了起来,表情神态也逐渐自然起来。有时她帮他舀水,有时他也帮她拧衣服。聊得高兴时就不由自主地开心喜笑,说到为难处又忍不住唉声叹气。他挑一担水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洗一次衣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们甚至盼望这美好的干旱能够持续得更长一些、再长一些。
  然而,天还是下雨了。
  几天聊下来,白邙已知道芈璐经父母作主,许配了人家,未婚夫就是一队吴大成的儿子,叫吴新。吴新小学还未上完就跟父亲学剃头匠,挨家挨户给农村男人剃头。多年前,吴大成在两个儿子的撺掇下,拿出所有积蓄,又借了一笔钱,买下生产大队的旧面坊,雇了一个师傅,开起了新面坊。包产到户后,农村收成越来越好,小麦也越来越多,面坊的生意也跟着越来越红火了。
  白邙去面坊换过挂面,自然认识吴新。他个子看上去好象没芈璐高,头发黑硬,发际几乎压到眉头,说话嗓门粗大,语速急促,显得脾气很大。想到芈璐要嫁给他,白邙很是为她可惜,再想自己,胸口又隐隐作疼。
  其实,白邙高考落榜回到农村,引亲作媒的也不少,介绍的姑娘,村里村外也有七八个,但他一个也没应承,连见个面的心思也没有,总盼着等参军远走,作别那望厌了的山、爬烦了的坡、摔累了的汗,不甘心被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象牛鼻绳一样拴在这山里,他向往那重重青山外面的风景。然而,当兵的想法落空了,逃离的愿望落败了,远近的媒人也得罪了,闲言碎语却多了。
  下雨之后,白邙没再去堰沟挑水,他和芈璐也再没见过面,既已知晓她定了亲,再相见也不过两头伤感,说不定还平空里起炸雷,残伤满地,但他心里还是犹如抽出了肝肠,空荡、失落。
  然而,雷还是平空里炸了。白邙和芈璐在石桥上的见面被下队的好几个人看见,闲话也就随风而起。更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添油加醋地说白邙和芈璐如何搂抱亲嘴,如何摸上探下,更有甚者,竟说曾看见白邙把芈璐勾引到竹林里,脱了裤子做狗连裆的下作把戏.......在娱乐匮乏的农村,在他们那干涸的精神原野,如同久旱缝甘霖,津津有味地渲染、传说得绘声绘色,乐此不疲。
  也有气不愤的,找着白邙的父母,羞脸臊皮地数落指责,甚至恶毒地咒骂。白邙知道的就有下队的王伯娘找过他妈,芈黑狗干脆撵到地里,日奶操娘的骂他爸,还差点动锄头打起来。
  母亲实在忍不住了,流眼巴泪地哭道:“邙娃儿哩,我的冤孽啊,水都倒人家锅里哒,你去拂它做麽子嘛?”
  父亲也气得够呛,眉横脸黑地咒骂那些传闲话的人:“他妈卖逼,嘈他妈的屎,在一起又啷个,你们他她的屁股干净唛?”
  哥嫂虽然已经分家另过,但也听到了不少传言,遭受了不少嘲讽,心里也是气鼓鼓的,嫂子不好当面发作,就撵鸡打狗地骂:“你个吃野食的下贱东西!”
  也有人故意问白邙:“涮锅水好喝哈?”
  每每这时,白邙免不得倒眉竖眼,狠声狠气地吼道:“嚼你妈的牙巴骨,老子跟你媳妇一起涮过锅的,你喝两口涮锅水!”
  虽然这些让白邙恼火,但也并非全是坏事,反倒引得白邙对芈璐用起心来,甚至产生了与芈璐把关系更进一步发展下去念头,从心底里希望她能跟吴家退婚,他们两个也能够相好如前。
  

和山那边呢差不多的小说推荐